第95章 回忆篇·沈年


(五)

        遇上鹿言的那一年,  是沈年的人生最低谷的一年。

        尽管他的人生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波折不断,但对他来说,生存的困难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困难,  只要他还有思考的能力,他就能想办法活下去。

        然而到了大学毕业,  直面了这个社会之后,沈年才发现,  存活于世有多么容易,实现理想就有多么困难。

        他奔波在华盛国的各大科研机构,  辗转无数次,最后的结果却是屡次被拒之门外。

        不是他不够优秀,正相反,  每一个人都会对他的履历露出惊诧之色,  但在匆匆扫过他的科研方向和理念之后,  那种惊诧就变成了虚伪的客套,  不动声色地将他婉拒。

        沈年心里很清楚原因是什么。

        归根结底,  不过是这个国家的科研方向和他背道而驰,  他们只在乎能赚钱的技术,不在乎什么民生问题。

        但沈年别无选择。

        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他,  是被华盛国的养父母收养之后,  才顺利长大成人的。

        他的出身和国籍决定了他很难再回到故国,  即使回去了,  也难以接触到顶尖的科研中心,  更遑论实现手里这个漫长又庞大的项目。

        再一次碰壁之后,  沈年在人迹稀少的小公园里坐了一夜。

        他毕竟是人,  面对那些人开出的条件,  他也做不到全然的无动于衷。

        同一届毕业的校友们全都是科研机构争夺的人才,  水平再差的人都有了不错的待遇,唯独他即将耗尽自己的存款,却也推展不了半点研发进度。

        沈年有时候也觉得,是不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这个世界少了他一个科研人员,也不会有多少影响,他的研究也许对世人来说不值一提。

        于是他在小公园的长椅上枯坐到了黎明,决定看完这个日出,就将手里的文件扔掉。

        ——反正它早已被否定了全部的价值。

        鹿言就是在这个日出的光辉之下,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她穿着不菲的蓝灰色长裙,像刚刚从某个名流酒会里出来,面色微醺,慢悠悠地晃悠在这个小公园里。

        然后不出意料地,招惹了街边的流浪汉。

        沈年只能提前结束自己这最后一刻的自由,插手了这件与他无关的事。

        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是会想起这一天清晨的微风。

        他抓着她的手腕,飞快地奔跑在无人的街头,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一群流浪汉,前方却是繁华都市最绚烂的晨曦,让他无端端生出几分笑意。

        一些无形的东西,在奔跑之中被他甩下了。

        它们沉重不堪,压迫着他的灵魂,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他抛下了它们,重新呼吸到了自由。

        跑进了地铁车站之后,他们终于甩脱了那群高大的流浪汉。

        沈年掏出身上仅剩的几个硬币,买了两张单程票,算是好人做到底了。

        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小醉鬼能直接在电车上睡死过去,怎么都叫不醒。

        沈年从没遭遇过这么棘手的情况,就算是屡次在事业上碰壁,他也没有过这种感受。

        电车停靠了几站,逐渐有早出的上班族走进来,都隐晦地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沈年知道,再过不久,他可能就要被“好心的路人”给当成罪犯报警了。

        而他的确会百口莫辩,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孩。

        于是权衡之下,沈年还是扶着这个小醉鬼提前下了车,为了尽量避免节外生枝,他将她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整个过程称得上是一场灾难,可以的话,沈年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有这样的经历。

        ——但他的故国有句老话,叫“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时候的沈年完全没有想过,他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他也没有想过,当他选择接受之后,它又结束得那么果断。

        小醉鬼在他家的沙发上睡了一整天。

        沈年不是个烂好人,正相反的是,他对所有人都保持着基本的审视之心,所以他将她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在旁边坐着忙了一天。

        正对面的云端摄像头记录了整个过程,能帮助他避免某种麻烦。

        到了傍晚,他还沉浸在工作中,手臂上冷不丁凑过来一个脑袋,正盯着他的电脑屏幕看。

        沈年不太愉快,因为他不喜欢被人窥视自己的隐私。

        但他没有表达出来,只是静静观察着她,等她的反应。

        ——这能让他判断出,接下来应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

        然而她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撑着身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细跟高跟鞋在他家的地板上踩出了声响,宿醉后的她还不太能站稳,稍微稳了稳身形之后,她打开了小巧的银色手包,从里面取出了更小巧的手机,按了几下键盘。

        随后她将手机塞回包里,抬头看向他,用中文开口问:

        “浴室在哪里?”

        沈年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面色平静地告诉了她。

        包括一次性的牙刷用具和新毛巾在哪,也一并交代了清楚。

        尽管那并不是一次性的,是他留给自己的备用品,但显然它们的下场只会是被扔进垃圾桶了。

        她点点头,睡意惺忪地踩着高跟鞋进了浴室,随后水声响起,让他不由得有些心思浮躁。

        大抵是他不喜欢被破坏自己的生活节奏,对一切突发情况都会感到不愉快。

        所以跟她本人是无关的。

        半小时后,她素面朝天地走出浴室,洗掉了那些困倦和狼狈后,倒是比之前看着更顺眼一些。

        沈年收回视线,不在乎她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总归是不会再见的。

        而她什么也没说,拿着她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公寓,虽然这显得不太礼貌,但对沈年来说,他更不希望应付所谓的“感谢”。

        他只想尽快解决麻烦,回到自己的生活节奏里。

        然后继续面对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但沈年没想到,还不等他考虑清楚是否接受某家研究机构的条件,就被一个突然到来的陌生人给打断了。

        对方通过他的工作邮箱发来联络,表明了身份和来意,而沈年思考过后,同意和对方见一面。

        他们约在一家附近的桦国茶室,环境清静,保密性强,方便谈话。

        沈年以往是不会轻易和这样的人见面的,但现在他处于人生的低谷,任何机会他都愿意看一眼,然后再判断是否是一个“机会”。

        然而这一次的谈话,顺利得不可思议。

        自称是外国企业家的年轻男人为他开出了一个优渥的条件。

        “……沈先生想必也很清楚,你在华盛国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位置的,你的理念与这个国家不符,没有哪家顶尖的科研机构会聘用你。”

        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衣着得体,谈吐不凡,给人的感觉并不像那种精明的商人,反而更像是出身优越的富家公子。

        “所以,何不成立属于你自己的研究基地呢?你拥有全部的话语权,你可以做任何决策,你的理念就是唯一的基准。”

        沈年礼貌地没有打断他。

        尽管这真的是一个“难以言喻”的提案,比白日做梦也差不远了。

        对方就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般,温和地告诉他:

        “此次前来,我代表挪国的诺尔顿家族,真诚地向您发出邀请。事实上我们手上有一个位于华盛国本地的研究基地,于不久前建立完成,一切设施俱全,只缺研发人员。”

        沈年终于露出了一点诧异。

        对方点点头,微笑着说:“请问您是否愿意接受诺尔顿家族的邀请,以合伙人的身份加入研究基地呢?您可以组建自己的研发团队,也可以自主决定研发方向,我的东家只是个投资者,她不在乎您用来做什么,只要别违法。”

        他略显幽默地开了个玩笑,实则也是一种明确的态度——这绝不是灰色生意的研发基地。

        沈年注意到他用的是“她”,于是片刻之后,他很平静地问:

        “威廉先生,您和我都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沈年虽然是个刚离开大学的年轻人,但他并不愚蠢,不会轻易被利益所迷惑。

        年轻男人点点头,依然笑得温和,并没有为这句话而感到不快。

        他就像是早预料到沈年的反应,回答道:

        “事实上,我们的研究基地对合伙人没有特殊要求,只要足够优秀,是谁都行,而之所以选择您,除了您的确能力卓越,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

        沈年耐心地等着他将真正的条件摆出来。

        但他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那就是您的人格也同样闪烁着光辉。”

        沈年头一次对他露出了疑问的神色。

        不是他不够稳重,而是他真的对这个理由感到了困惑。

        名为“威廉”的男人双手交握,忽然换成了中文,对他开口道:

        “——我的东家是个富有且心善的人,她不缺钱,不需要研发任何赚钱的东西。她建立这个研究基地仅仅只是想将财富用在有意义的事上。”

        “沈先生,您的理念和她出奇的一致,所以我们其实已经观察了您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了您一次次碰壁,却还是坚定地继续走在这条路上,老实说,您让我感到敬佩。”

        沈年的手指微微一动,已经有了一种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对方说:

        “但您的性格又看起来十分冷漠,我的东家无法判断您是否真的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于是她在前几天亲自来到了华盛国,和您见了一面。”

        小威廉笑着道:

        “沈先生,我代替诺尔顿小姐向您致歉,与此同时,也为您的仗义相助表示感谢。”

        “希望您能不计前嫌,酌情考虑这一次的合作邀约。”

        他拿出一张名片,郑重地递了过来。

        “等您考虑好了,随时可以致电给诺尔顿小姐,她会在这个国家停留,等待您的回复。”

        沈年要在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明白。

        这些其实都是谎话。

        她哪里是需要一个合伙人,她需要的,就是他这个人。

        但他还是上了她的当,从那个清冷的日出,光辉洒在她蓝灰色的长裙上,而她微醺的双眼看向他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已经上了她的当。

        一个谎话连篇,最会欺骗男人的醉鬼。

        她说的任何一个字,他都不该相信的。

        但在研究基地忙碌的那两年,是沈年这一生最自由的两年。

        她的确给了他全部的话语权,让他随心所欲地组建自己的团队,项目资金也从来没有短缺过,无论他的研发进度快还是慢,她和她最忠心的管家先生也都从来不会催促。

        沈年也顺便了解到了诺尔顿家族的历史,他们恐怕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做“天使投资”的富商,而且并不在意回报。

        但沈年在意,所以他没有一刻懈怠过,将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进去,哪怕和她有了另一层关系之后,也没有缩短过半分钟。

        他就是这样的人,情感的表达微乎其微,在一起之前他就明确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但她说不介意,沈年就真的以为她不介意。

        直到后来,稍微从恋爱的关系中掌握一些道理后,沈年才明白,其实只要是人就会在意的。

        自己的恋人若是连关心和陪伴都没有,是个人都会感到不快乐。

        他也一样。

        可是她却真的不在意。

        每当他有空在家的时候,她会为他准备一顿早餐。矜贵的大小姐住在他的公寓里,为他洗手作羹汤,沈年便以为,这其实就是她表达情感的方式。

        尽管交往快两年的时间,他们也没有过亲密的行为,但她做的那些,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而他回报的方式,只能是加快研发进度,尽早给她展现成果,告诉她——她的信任和选择都没有错。

        因为从来没有过言语和亲吻来示爱,对感情一无所知的沈年,真的以为只要行动就足够了。

        可是当他终于得到了阶段性的成果,终于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也终于有了勇气开口时,她的反应却并不那么美好。

        于是沈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情感的表达,并不是去行动就足够了的。

        而她等了太久,早已经厌倦了。

        所以他也体面地没有挽留,不再加深她对自己的厌烦。

        他们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和身份,只做信任彼此的合作伙伴。

        她还是他能见到的人,只要每个月做例行报告,每个季度面对面地开一次会,他就能知道她的现状是怎样的。

        但他只能称她“诺尔顿小姐”,也只能站在她的对面,而非她的身边。

        那双曾经为他作羹汤的手,也不再是他能握住的手。

        然而沈年明白,他天性冷淡,于她而言本就不是最好的选择。

        在失去她之后,他其实也没有多少难过的情感,因为再大的事情也比不过他的事业,只要天一亮,他就会穿上白大褂,站在研究基地里,继续那些枯燥的工作。

        这样的他,让任何人也都汲取不到一丝温度。

        所以当很久很久以后,他们再一次坐上了同一辆电车时,沈年选择了在她的对面落座。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专注地记录着最后一点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哪怕它最终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

        电车一路平稳地疾驰着,窗外掠过无数景色,他却始终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比起风花雪月,更享受孤寂与自我。

        但他知道,她的目光也曾停留在自己的身上,许久许久。

        于是他感到了一点释然,比风还轻,比水也更干净。

        站台就快到了,而他也只能陪她这一程。

        她是会下车的那个人,短暂地在他的生命中停靠过了,便也足够了。

        沈年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最后一次与她面对面谈话。

        这一次,他同样没能表达那点情感。

        “不必挂念,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所有的。”

        就如同我曾经选择了放手,那也是我的渴求。

        不在乎你是否从未爱过我。

        毕竟寡淡的我,笨拙的我。

        不曾懂得——

        该如何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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